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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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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

回到衙署, 一路迎著衙內屬下們的同情慰績目光,以及想安慰卻又怕勾動他為人父的傷懷,不知如何言語, 只能選擇沈默揖禮後輕腳離開,欲給中年失子的府臺大人一個安靜允悲的環境,然後整個衙署靜悄悄, 連獄所那邊日常審犯人的仗刑都省了,就怕喧鬧嘈雜的響動, 會引得府臺大人心生郁怒, 壞了本就不好的心情。

崔府白事,衙署這邊由府經歷董成功,和新府知事劉明俊作代表, 二人吊唁後, 先一步腳的回了州府這邊, 崔閭不在的這幾日,諸事便壓在了他二人頭上, 屬實是半刻離不得崗。

崔閭抓大放小,很多事情他開個頭,把著總體方向,具體執行就全交由下面人去做了,與當年嚴修的治府方式,屬兩個極端, 如此一來, 就把下面人忙嗨了,一邊感動著上司的信任, 一邊承受著忙不能歸家的重負。

痛並快樂著吧!

兩人大概都沒能料府臺大人竟然這麽快就回來了,常理來說, 失子之痛沒有個十天半月不能好,有更加受不得的,可能都得躺個把月,崔閭一副面容平靜中,帶著沈冷嚴肅氣勢的從門外進來,叫匆匆趕來的二人俱都心中忐忑,有猜大人可能要派人往和州去了。

崔二公子的遭遇,由跟隊的商賈透露,目下在城中已經傳開,孫氏不懂政治,但她有屬於女人的危機感,在與公爹來往的信裏,猜出了丈夫倒戈求官之事,有可能會連累到家裏,於是,在回返的路途裏,將由畢衡主導,誘哄西北長廊線上鹽商來購鹽之事,和盤托出,將丈夫是其投放出去的一顆棋子,卻慘遭西北都統黃飛鵬將計就計,而畢衡並無能力能力挽狂瀾,最終導致計策失敗,傾銷鹽計也遭夭折之事,原原本本道出。

她看不出畢衡在官場上的考量,但作為從小受家學熏陶,對生意事上的了解,孫氏一將前後事宜串聯上後,與同往的商賈們一樣的,對畢衡此次失敗的計劃,給予了本質上的評判。

就是想以小搏大,空手套白狼,然後叫狼回頭狠咬了一口。

生意人,能空手套的,那絕對是高手,但沒有那個能力硬要套的,就只能說是沒有自知知明了,畢衡是官,但他於生意事上,顯然格局不夠,在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上,他犯了最基本的原則性錯誤,這一趟跟下來的商賈們,雖面上不說,但誰心裏都煩悶。

在賺錢事上,當官的,顯然沒幾個通的,或者本質上,他就瞧不起商,老老實實的到一地,按著當地的規矩,該拜訪拜訪,該交地頭費交地頭費,或許利薄,但絕對不會有被人一口咬沒了血的後果,他把生意當政治玩,結果還想不講武德,跟本地官商硬掰腕子,這不是扯麽?

規矩懂不懂?出事簡直是必然。

孫氏跟隊出發前,自家公爹為安小夫妻倆的心,是說了此趟只要照著計劃執行,路上即便有刁難,也不會有性命之危,官場的處事之道,講究見面三分情,只要畢衡把規矩做足了,行事完全照著那邊生意場上的章程來,憑他們派去押隊的招安悍匪身上的氣勢,哪個敢動?

只要畢衡拿住了身份,占住了理,便是他搞薄利多銷,與當地商賈也是良性競爭,打到朝廷上去,他也沒有以官欺商的嫌疑,皇帝本就站在他們這邊,屆時拉個偏架,本地官商也只能幹瞪眼的,等他過完這一道商路。

呵,這麽好的局,方方面面,連朝廷上可能會有的參本,崔閭都幫他疏理好了,結果呢?一把王炸,打成了狗屎局,陷了老二的腿不說,還差點把火引到他身上來。

前次孫氏來信時,崔閭一個人在書房已經默默忍了一回氣,那西北將軍黃飛鵬的將計就計,一舉打掉了他派去護衛老二兩口子,以及鹽隊的雇傭兵,雖說都是一些待罪之身,那也不能真當草芥使用,還是要給人望見翻身洗白的可能的,否則就駐船所和外部海島上的那些人,他下次還怎麽用?都是當年九家門裏挑出來,能往船上放來當海匪的好手,走一趟下來若能洗心革面,他是準備留著放回船上,當練兵教頭使喚的。

都死了,連同他自己宅裏的部曲,都死的只剩下了四五個回返的,那跟著一起去搭救老二的十來個人,屍體都還在沙海裏沈著呢!

吳方死前,都還在念叨著那些兄弟,說答應了要把他們領回家。

畢衡的騷操作是因,老二自己要往死路上走是果,崔閭不好把兒子造的孽亂按到別人身上,但畢衡在其中起的推動作用,也無法推脫。

他這次,是真的把崔閭惹惱了,也弄心寒了。

孫氏能把實情說給江州商賈聽,以江州商賈的立場,或者再加上偏心吧,他們肯定是信本地府臺大人的立身正確的,可其他地方呢?和州那邊呢?朝廷京畿呢?

他們只會從崔二公子的行事上,來推及崔閭這個當父親的為人的,畢竟有著子不孝父之過的言語在,對於一個手握如此重要州府的官員來講,足可以長篇大論的來討一討,他於此位置上的資格問題了。

別人正愁沒有下他職革他官的點呢!有崔二公子這個漏,換別人可能大事化小,換成江州崔閭,呵呵,都恨不能無中生有,更何況小節變大過,簡直跟雪中送炭一樣的及時。

所以,畢衡簡直成了他們那些人的助攻了,怪不得連皇帝這次也熄了火,還拉偏架?這架直接恨不能當成沒有,便是朝上有人提,皇帝也敏銳的一個茬也沒接,全當了自己是個耽於享樂的昏君,每日沈浸在江州送上來的大筆珍寶堆裏。

然後,朝上諸人,又對江州生出了一股有錢能使鬼推磨之感,這補漏的速度,著實快過某人出紕漏的速度。

畢衡這什麽好命,居然攤上個這麽厲害的隊友!

等崔家老二在和州一出事,那放在和州埋了多年的眼線就傳了消息回京,朝上諸人大樂,跟過年一樣的發動手下的禦使準備參本。

通寇、資敵、賣國,一本本的準備上,誓要幹場大的,把江州府換成自己人。

皇帝自然也有信報,也不是別人,畢衡的政治覺悟也有,他暫時也沒空來與崔閭交待什麽前因後果,全神緊繃著京裏的動靜,怕江州這個錢袋子真叫朝中大佬給掘了,跟皇帝互通有無,責任當然不可能在他,全怪崔老二行事乖戾,在不涉及崔閭的情況下,他全把崔老二當成了一只鍋扣。

然後,皇帝一邊八百裏加急的往江州送信,一邊以病罷朝休了兩天,等他再收到江州消息時,崔閭已經給自家兒子辦完了喪儀,棺都落土埋了。

你說沙匪手裏的人是誰?

想證明他是我兒子,那你們就去把人從沙匪手裏救出來,親自問問他是誰。

一幫子朝臣全啞了,皇帝“病愈”精神抖擻去上朝,眨著一雙澄澈的眼睛從高處俯瞰,聲調拉長,“諸位愛卿,可還有本奏?”

沒有,朕可就走了啊?

有朝臣不死心,上前義憤填膺,一幫小小沙匪,請旨派軍去剿了,可不能讓堂堂重臣之子陷入危機,這多叫人寒心吶~

對,讓和州旁邊的駐軍去剿匪,等把人救出來,就知道誰是誰了。

皇帝扶膝端坐高處,瞇眼攤手,“和州那邊的軍餉還在戶部扣著呢!你們要使和州駐軍,人畢衡說了,軍備不足,將士無銀可驅,都心懷怨憤的很吶!”

然後,戶部侍郎頂著眾人眼光,一把撲到殿中地板上,膝蓋著地那聲音聽著都叫人疼,開始表演,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的本事。

皇帝手裏如今掌著北境、保川府、荊南荊北道、和州,以及與涼羌接壤的西炎城,除了保川府每年能有些出息,北境基本做到自給自足,其他幾個州府,都需要從他內庫出錢接濟,所駐兵力都屬當年跟著太上皇征天下的皇帝親軍,這些年沒少受到勳貴勢力的滲透,可惜到底深受太上皇威懾,一直也沒什麽進展,所以這幾處地方的養兵銀子,戶部這塊是能卡就卡,實在卡不動了,就似擠牙膏般,一年分出幾次給,常常搬出作的虧空的國庫賬本來氣皇帝,問題是皇帝明知道這賬目有問題,也拿不住他們的把柄,只能一筆筆的記著,以待來日秋後算總賬。

現在皇帝有錢了,便也學他們交虧空賬目,但有人敢覬覦他的內庫銀子,他便也有樣學樣,一筆筆的給他們報賬報用度,然後,君臣的註意力就全轉向了戶部銀子和內庫銀子,到底該不該並到一處使的問題,所謂整個天下都是皇帝的,還分什麽內外庫的銀子呀?

謔,這一爭吵,崔家老二是真死還是假活的事,就沒人問了,至於崔閭的通敵叛國之罪,你敢說,也看朕肯不肯信吶!

只經此一著之後,皇帝還真摸清了朝上哪些人,與西番國有來往,甚至來往還挺密切之事,八百裏加急密報,那幾日往江州的信裏,寫滿了皇帝對於這朝上諸人的反應,以及抓到他們串通外番國秘密之事的驚喜,摩拳擦掌的等著秋後算賬。

畢衡那頭的來信,卻被崔閭看後直接要往炭盆裏扔,叫太上皇眼疾手快的接了過去,然後第一眼,便瞧見了一行帶有叫人感激涕零之意的語句。

崔老弟親啟:

令佳兒佳媳在和州之事,已叫陛下悉知,老哥哥對此深表遺憾,本以為老弟家事,為兄實不好插手,奈何後續發展竟牽扯西番奸細,為兄只能盡力在陛下面前為爾摘除部分嫌疑,令子身上的過失,卻是難以擺脫了,唯一值得寬慰的,是此子並非嫡長,亦無甚興業發家之天分,舍一子而保全己身,為兄便擅自為老弟作主了,望老弟能理解為兄此番苦心,勿要與為兄生隙才好……

得陛下寬宥,老弟身上的通敵叛國嫌疑之說,總算未事態嚴重化,此前因傾銷海鹽方案有瑕,而未能全盤實施之過,也得陛下寬解,老哥哥亦不會因此而與弟生氣,畢竟弟生於江州,長在江州,從未於江州之外行走,不知沿路具體情況,而使計策半途夭折之失,錯不在爾,在愚兄事前未有所覺,讓弟生輕敵之心,制出那自以為是之策,日後望爾定要以此為戒,再勿行紙上談兵之舉。

為兄已與陛下說清,此次責任全在為兄,弟新任一地主官,行事難免不周到,子過焉能父償?故陛下那邊,當行不予追究之旨,這也算是為兄報答弟無償供應千斤鹽之恩了。

勿謝!

望來日相見,弟與兄能把臂言歡,而不使此事生隙才好啊!

太上皇看信之時,崔閭在旁邊一盞一盞的灌茶水壓火,然而,終究這火是越灌越大,那一壺茶見了底,再倒不出一滴來時,只聽崔閭怒聲沖外面吼道,“人呢?都死了麽?進來續水。”

可是話剛喊出口,沒等守在外頭的崔誠提著水壺進來,他就一把將桌上的杯杯盞盞,連著托水盤子,一並給掃到了地上。

崔誠和後面跟進來上茶點的小廝,立即雙雙跪了下去,一臉驚訝惶恐。

這真的是崔閭極少數的,喜怒形於色之時,往常摔個茶盞,已經表示怒極了,現在桌上的所有東西,全被掃落了地,若非掀桌不雅,可能連著桌椅都要一起翻了。

就聽崔閭從齒縫裏擠出一句,“我是不是還得去信謝謝他?”

謝謝他如此費心盡力的,在皇帝面前替他轉圜?

這簡直比遭人背刺還難受,背刺之後就敵我分明了,可畢衡這算什麽?

既要又要?

太惡心了!

竟然還敢指望著,與他再把酒言歡?

崔閭已經開始在腦中,過篩子一遍的,把府宅地庫裏珍藏的毒藥種類,給盤一遍了,若實在沒有合適的,那從地下城遺族地庫裏起出來的,也有幾瓶無色無味的毒物,隨便給他下一種,看他藥不死他。

這就是他傾心相助的友人。

崔閭面色鐵青,為自己一度以為,能重拾舊日友誼,而高興的心,感到悲涼,他努力忽略與畢衡再遇,相處時的種種不虞和意志相左的小糾結,以為友誼也能靠抓大放小來維持,畢竟,畢衡除了個別行事有違他風格外,在為民請命和事孝朝廷上,是有功有心的。

他以為自己能克制住,對他行事上偏頗的缺點,只看他對社稷的用心度,可是不行,崔閭發現,自己並不能成聖,他無法容忍自己有被人當傻子玩的事情發生,簡直比真正的敵人,還叫人惡心想吐。

社稷江山,治理一州百姓,那是皇帝該考慮的事,而他,只該考慮友誼能不能續,這人能不能交的問題。

隔了十幾二十年的歲月長河,顯然,那人已不是當年模樣。

崔閭面色在黑沈與漲紅間變幻,尤其被太上皇的眼睛上下打量著,有一種對人委曲求全,卻反遭踐踏的羞恥感。

人家都不惜拿二人的友誼當籌碼來耍他了,他卻還在這裏因為友誼的逝去或變質,而憤怒傷懷。

崔閭啊崔閭,你是有多賤,要容忍這樣的所謂友誼,平常也不見你對誰寬容,處處忍讓,怎麽到了畢衡身上,就能如此掏心掏肺?

是了,畢衡現在並無意外發生,他未如夢中那般,因為想要見自己最後一面,而溺死江中,所以,他是哪來的愧疚和感動,能叫他如此……傾其所有的助他?

太上皇一個字未吐,用眼神就把崔閭的火給看沒了,他沖著門邊上跪著的兩人揮手,崔誠立即帶著人退了出去,還將廳門給小心關了起來。

屋內陷入長久的沈默,好半晌,才聽崔閭輕聲道,“對不住,我失態了。”

太上皇擡眼輕瞥,一臉玩味,“希望我犯了錯時,你能給我個辯解的機會,而不是直接了當的找能見血封喉的毒藥,一把將人藥死,帷蘇,他能引你如此沖動,可見你二人此前定有白首同歸之交,真是令人羨慕啊!”

崔閭那一副咬牙切齒,想折要弄死人的表情,叫太上皇看的直發笑,故才在言語中提及,來故意揶揄他。

文雅人害命,無非就是下藥和找幫手,太上皇一猜就中。

倒把崔閭給杵的下不來臺,噎道,“什麽白首同歸?他大我二十歲,我跟他約白首,豈不要虧死?只多算忘年莫逆而已,哼,以後就不是了。”

太上皇傾刻瞇眼,撩袍往他身邊一坐,挺胸擡頭,“看吧?找朋友看緣分也得看年歲,年齡差太大的,你還得給他送終呢!”

說著傾身斜靠過來,招手讓崔閭的眼神定在他身上,指了指自己的臉道,“你與我約個白首,咱倆差不太多,便誰也在同歸一道上吃不了虧,是不是?白首同歸,合該就我倆。”

崔閭翻白眼,現在是討論白首同歸話題的時候麽?遇上畢衡這樣的,他都對朋友兩個字應激了,還白首同歸?他以後都不會對除家人以外的任何人,再交付真心,做八拜、尋莫逆、約白首了。

友誼,亡了!

只被這麽一打岔,那梗在心頭的郁氣也就消了一半,崔閭提氣,振了振精神,這才道,“你提的那人可能行?”

太上皇這才收了調笑,嚴肅道,“那是我早年拜的先生,收的唯一學生,這些年一直外放在各地歷練,論年歲閱歷,今年述職期後,就該往京中調了,你說能不能行?”

能入京官行列,說明此人已經得到了皇帝認可,有能在京中達官勳貴堆裏闖一闖的能力了。

崔閭垂眼,最終還是擡了頭道,“你若看好他,那就他吧!”

太上皇點頭,“回頭叫他來江州過一趟,你親自見見。”

那日回城的馬車上,從崔閭開口道出,畢衡處事不行之言後,這其中有關於傾銷海鹽的細節,更多的往改革鹽政等諸多方涉及之事,他都跟太上皇解說了一遍。

聰明人一點就透,太上皇很快便明白了,崔閭此計的長遠影響,那是真能一舉打破現行鹽政,重改鹽引規則之舉的,奈何叫個眼界短淺,只顧得眼前一畝三分地的人,直接把計劃做失敗了。

但凡畢衡按計劃來,至多年後再半年時間,鹽政規則就得因大量的海鹽傾銷之舉而改。

太上皇聽完崔閭的環環相扣之計後,臉色不僅黢黑,還有用人不當的懊惱,畢衡看重百姓,在和州治理民生確實有功,可他貌似只顧念著和州一地的百姓了,至於其他州府的百姓有沒有廉價鹽吃,過的好不好,不是他的責任,他才不會浪費銀錢和精力去顧及。

他把鹽直接帶往和州,除了自家州府內的百姓用鹽,拿剩下的海鹽吸引私鹽販子前往,想帶動那邊的經濟,也是一想,等消息傳開,說和州的鹽更便宜更好,去的人只會更多,他和州的百姓會因為人流帶動,而產生新的經濟效益,都是可以想見的。

但之後呢?鹽政怎麽改?又要用多長時間,才能走完人人有廉價鹽吃的道路,他統統不去計較。

和州好,他便能得嘉獎,和州百姓好,他便能得和州百姓愛戴,於其他地而言,他又不是他們的父母官,管那麽多?

自掃門前雪,哪怕告訴他,你便多掃一條道出來,也不浪費你什麽時間和精力,他都不願意,天天喊著為君王分憂,治理好州下百姓確實是分憂了,可君王治理天下的大局呢?身為臣子,你也有責任和義務相顧一下的。

全不顧,全都自掃門前雪去了,那跟封疆列土的諸侯有什麽區別?

是以,他再清廉,再一心為民,也讓太上皇決定下掉他,而提及的這人,是他早年拜的先生,齊葙的學生,韓元愷,而立之年,沈穩持重,本為禦使監察部候選官之一,派去和州,接畢衡的位子,亦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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